作为流浪狗，当我接纳了这个新家之后

昨晚睡到半夜，突然从梦中惊坐起，调暗台灯，盘腿坐在地板上，打开电脑将还缺一截尾巴的稿子最后捋了捋，拖了很久的稿件终于完成。

地板温热，仿佛是有生命力的事物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体温。夜，早已跌入沉睡的深渊，寂静无声。

杰克听到动静，从它盘踞的书桌底下走出来。桌子上面是我的地盘，下面是它的。每到夜晚该睡觉的钟点，它就从房间的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地溜过来，在桌子底下转几圈，然后再躺下，发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，伸展开四腿安安稳稳地睡去。

这会儿，它绕过床头，在能看见我的地方停下，两只前爪直身，腰身下压，屁股向后高高撅起，将身子像皮筋一样竭力拉伸开来。眼睛撇我一下，温情又矜持。

每每看见了谁，要表达热情之前，它总是要这么淡定从容地活动活动筋骨，一脸见惯了大场面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姿态。

做完运动后，它走到我近前蹲坐下，睡眼朦胧地望着我，仿佛是在询问：你个神经病，半夜不睡搞啥呢？

我回它：别瞎操心，睡你的去。

它嗅嗅我的脚，然后原地打转，“咣当”一声把自己撂倒在地上，下巴搁在两只前爪上，黑葡萄一样的圆眼睛直直地看着我，乖巧温顺得令人心中一软，柔滑似微波轻荡的湖面。

跟杰克的缘分，始于半年前。

泰哥常常吵着要养狗，我们用各种借口拖延了一年又一年，终于到了糊弄不下去的时候。

去年端午节小假的第一天，我们去了在一家商场中庭举办的领养日活动。那是个周六，商场里人乌泱泱的，音乐震耳欲聋，耳边嘈杂得像置身马戏团，灵魂都能给震飞。

活动现场，一排桌子圈成椭圆形，共有两个这样的椭圆。一只只狗狗要么趴在桌子上瑟瑟发抖，要么在桌子后面坐着的志愿者怀里瑟瑟发抖。椭圆形中间，大铁笼子里还关着几只大家伙。

它们个个惶恐不已，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巨大的厄运即将降临。

泰哥看到第一只狗狗就走不动了，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抚摸，嘴里念念叨叨，太可爱了太可爱了。人太多了，我挤不进去，只好把他拖出来，推着往前走，来在一只小奶狗跟前。它小小的缩成一团，黑色毛发柔软光滑，黑豆一样的眼睛里满是好奇。它太小了，还不知恐惧为何物。

喜欢它的人更多，前面的人一摸上手就不愿收回来，后面的人排着队等着摸它看它。几只手在小黑球身上摩挲，其中有一只是泰哥的。这几只手谁都不愿意主动放弃，默默较劲，都想宣示自己的主权。

这么讨人喜欢的小狗，一定会有好去处的。我又把泰哥从人群里拖出来，继续向前走。走到杰克跟前，那时候它还叫土豆，像堆捏不成块的泥巴瘫软在桌子上，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孤零零挂在枝头的黄叶。

摸它的人也很多，那一身长长的毛，实在是柔软极了。只是，个头似乎有点大，要是小一些就好了。

泰哥又转了一圈，眼在看，但心里被那只长毛占据了，再装不下别的狗狗了。转回来，杰克，不，是土豆，已经被志愿者抱在怀里，抖得不成样子。

泰哥问，阿姨，我能摸摸她吗？

他摸着它，再问，我能领养它吗？

按照指引，填写完申请表，回去等结果。他们要筛选出最合适的一家作为领养人。

回来第二天，我们约了笑笑姐一家去临潼，逛最美盘山公路，看《长恨歌》表演，住星空酒店。端午节那天返回西安。

刚到家，就接到了流浪狗救助基地的电话，说基地发生了细小传染病，怕土豆被传染，问我们能不能现在就去把它接回来。

那天下着蒙蒙细雨，空气里水汽迷蒙。我和泰哥来不及喝口水，又跳上车赶往基地。

偌大的狗场里，狗群因为陌生人的侵入而躁动狂吠。一位大姐带着我们来到门口，嘴里喊着：“土豆，快来，你家人来接你了，你有家了。”

几十只狗扑在栅栏上，摇着尾巴“汪汪汪”吼叫，独独不见土豆的影子。

大姐打开门进去，探身进一只木板订做的狗窝里，伸手把一只狗拽出，抱在怀里走来。是它，是那天那只长毛狗，依旧是筛糠一样地抖着，真是个胆小的家伙。

回到家后，泰哥费尽周章给它起名字，他说，一个新名字意味着新生活的开始。最终敲定“杰克”这个名字。

我们把杰克安顿在一张铺了软垫的躺椅上。它窝在上面一整天不动，不吃不喝。第二天还是如此。第三天，它试探着跳下躺椅，沿着家具、墙壁四处嗅，把屋子巡视了一圈，才小心谨慎地走到阳台上，回头看看我们，眼神里带着征询的意味，见没人做出喝止的举动，才低头吃喝起来。

新生活终于开始了。

检查，治病，打疫苗，做绝育，经历过一系列的折腾后，杰克慢慢习惯了新家，并准确揣摩出家里每个人的习性癖好。

泰哥，是可以一起嬉戏打闹的。

每每他放学后跨进家门，把书包往地上一扔的一霎那，杰克准确扑进他怀里，时间衔接得像排演过无数次。

一人一狗翻滚在地，开启攻守混战。杰克此时才显出祖先遗留的狩猎本领。它腾跳旋转，相机进退。一旦寻了空子，一个跳跃欺近身旁，逮住泰哥的衣袖猛烈地甩动脑袋。

一开始我们还担心会把衣服撕个大窟窿，接着就开始担心杰克这么高频左右晃脑袋，会不会把脖子弄断，会不会脑震荡。

跟泰哥出门溜达也是兴奋的。两个小家伙已经达成了默契，泰哥只要把狗绳一摇，杰克就知道游戏开始了。两人各执绳子一段，泰哥弓着腰用手拽，杰克用嘴咬住绳子绷直了四肢往后拽，拔河开始了。

拉拉扯扯的最终结果，往往是泰哥胜出，但也偶有意外。一旦杰克赢了，把绳子从泰哥手里挣脱，犹疑片刻之后，它猛然意识到自由了，就掉头一骑绝尘而去，空留泰哥在身后边追边呼号：杰克，回来，回来！

田螺先生，是家里地位最低的，对他的态度看心情好坏。

别人进门来，杰克必定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，然后假装淡定冷漠地伸个懒腰，这才摇着尾巴在你脚下团团转圈，伺机往你身上扑，要抱抱要亲亲。

但是，田螺先生不一样了。杰克心情好的时候，也会起身迎接他。但通常情况，是扭头看向门口，等看清楚是他进来了，就只是那么瞅一眼，然后无动于衷地把头转回来，失望地轻叹一声，继续趴着发呆或者假寐，任由他伸着大手喊，杰克，来！来来！

田螺先生也有可爱可亲的时候。吃饭的时候，肉香满屋子飘荡，浓郁而强烈。杰克必定挑田螺先生的身旁蹲坐稳了，用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他，看着他，看着他。

用不了几分钟，田螺先生就把一块骨头递过来，一会儿又一块，再一块。直到他摊着手说，你看，没了，真没了。

那个鸡窝头，是家里最不好惹的一个。

她动不动就骂人，骂泰哥骂田螺，有时候也骂杰克。杰克，不准翻垃圾桶！杰克，你又把花啃了？杰克，不能啃椅子！把狗烦死了。

但她又是很靠谱的人。每天清早、晚饭前、临睡前，都是她去遛杰克；瓷碗里的水、狗粮也都是她给准备好；每次梳毛、剪毛的，也是她。

杰克最不满意的一点就是，她不让舔不让扑不让抱，这也不让那也不让，真是无聊极了。不过，我还是乐意趴在她近前，感觉安心靠，能睡安稳。

不谦虚地说，这个家，因为杰克的到来，欢闹多了。

泰哥也是这么认为的，他对鸡窝头说：妈，有杰克真好，它给咱家带来了好多快乐呀，之前咱家太静了，静得有些压抑。